2010年1月29日星期五

冬天,来到普罗旺斯


没有了紫色的熏衣草,没有了金黄色的向日葵,没有了色彩和花草香气的普罗旺斯,冬天,还剩下什么呢?还有风和雪!

冬日,走在普罗旺斯田野上,一切鲜艳的色彩都已谢幕,扑鼻的香气也已淡去。田野上是裸露的褐泥,枯干的葡萄园,还有那丝毫不受秋天的萧瑟所影响的绿林。除了散布乡野间那一幢幢褐红斑驳墙面、白色窗框、土黄色瓦片的普罗旺斯风格的村屋,撞入眼帘的赏心悦目之外,大地几乎是一片枯燥的地中海冬日色彩。纵横联系各小村的GR(注1),亦显得寂寥,往往步行一天也遇不上几个人!

那日在阿维侬,风已悄悄自隆河谷往南吹,我们在步行往Les Baux小石村的途中,在没有任何阻挡的山脊上,开始感受到风的力量。几日下来,竟是越吹越猛,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连奔驰在路上的巴士都忍不住摇晃起来。那是称为mistral的猛风,是冬、春两季在隆河谷常见的猛风。每当冬天来临,法国内陆气温较南部地中海低,形成了气流往南吹的自然现象,风速最猛时可达时速100公里,而且一旦吹起,可持续好几天。隆河谷周边一带的山脊上,山头小村或古城,都能感受mistral的力量,那风仿佛要把人吹得人仰马翻!

凡见过那风吹过普罗旺斯田野的情景,都会萨时领会梵谷画中激烈流动的线条风格。风吹过处,田野中的绿树如火焰般燃烧起舞,几乎都舞起了一幅幅的梵谷。想梵谷当年在普罗旺斯渡过的阳光岁月中也曾见过那风的,那狂野不羁的风,是否曾经深深牵动了他的心灵,在那令人不安的岁月中,狂飙起难以平息的汹涌澎湃?

好在,风吹起的日子,阳光依旧在,这是南部令人流连的地方。南部阳光好,即使在冷冷的初冬,树木却依然保持绿色!如不是冻人的温度,还真以为是某个地方的夏天呢!偶尔阴天,气温降得更低,山区小村竟下起雪来了。我们在小山村Gordes遇上了南部的第一场雪。

最美丽的乡村

冬天,在普罗旺斯的小村游走是极不容易的事情,公共交通总是衔接不上。去Gordes那一天,很巧碰上火车员工罢工,从Gordes回Cavaillon的巴士衔接不上回阿维侬的最后一班车,看来似乎去不成了。但我们觉得不去很可惜,因为听说Gordes是普罗旺斯最美的山村,于是我们决定到了那儿后步行回Cavaillon!

雪,在往Gordes途中已开始下了。这辆巴士也和其他穿行各村庄的巴士一样,主要是载送学生的班车。看着车窗外雪花纷飞,大概司机要以为我们是疯子了,在这样的天气旅行,过后还要步行回到16公里外的Cavaillon!当车窗外开始出现山谷另一头那层层叠叠着古老石屋的山村--Gordes,我们终于庆幸做对了决定。那果然是一座好美的山村,在雪中迷迷蒙蒙地犹如神话中的世界。

告别了司机,我们站在细雪纷飞的广场上,简直是欣喜若狂。Gordes不愧是普罗旺斯最美的山村之一,而这场雪来得正是时候。那细雪霏霏,营造了一种迷蒙静谧的氛围,一种飘然纾缓的节奏。雪中的古村静悄悄地,细雪落地无声,人们都躲在屋里取暖了,更何况正值午饭时刻,大家都暂休营业,吃午餐去了。而这样的天气大概算是“恶劣”吧,游人也难得一见踪影。我们随着飘雪的节奏,钻入了起伏纵横的巷道里,在雪花纷飞中将个古村踩遍了。

Gordes在罗马时代就已存在,这座石村紧依着独特的山势层层叠叠而建,村内窄巷石级随地势迂回曲折,是普罗旺斯省典型的山村。村中少不了城堡,老教堂,还有古老的储水池,大部分是十六世纪左右或更早的遗物。位于中心的城堡唤起了人们对过去纷扰岁月的记忆,历史与战争,曾与这儿紧紧相系。所有过去煎熬的岁月,战争、瘟疫、地震,当然都已落幕,都已烟远,遗留下来的是一座风格简朴而独特的石头迷阵。在这里,所有的不规则仿佛是一种不经意的设计,却又很自然地与地理形势浑为一体,无论走向哪一个角落,望向哪一个角度,都会发现不一样的美丽风景,而未曾改变的也许就是那数百年来始终如一的古老风韵,及历尽沧桑后的坚定吧。此际,漫天雪花,纷纷飘落,飘落在古老的石屋群中,也飘起了一种悠悠缓缓的节奏,古村静默无语,仿佛在细心聆听着飘雪的节奏,令人不想惊动与打岔。此情此景,想来即使是有阳光的日子也有所不及吧!我们爱上了Gordes,但我想更确切的是,我们爱上了雪中的Gordes!

所以,虽然冬天的普罗旺斯没有了色彩的喧闹,但却有另一种非同凡响的风、雪的情景,也许,这正是四季更递带来的美妙的变换!

2005年11月
注1:Grande Randonnee, 欧洲的长途徒步小径。

七姐妹--奇妙的南丘陵白崖海岸线


有个周末,我念念不忘于英格兰南部的白崖,于是再次乘火车出发到南部去。这次是到Eastbourne西部绵延数哩至七姐妹(Seven Sister)的白崖。

自Eastbourne往西沿海边悬崖前往七姐妹这一段路是为期八日的南丘陵长途徒步路线(South Downs Way)的最后一段,也是最为惊险壮观的一段。在这里,南丘陵绵延的白垩层草原遇上了英伦海峡,就此临崖勒马般的嘎然而止,裸露的白垩地层形成绵延数哩垂直陡峭的白垩崖奇景。 那是源自白垩纪的石灰岩, 约有七千万到一亿年的历史,由称鳞鞭虫的细小浮游生物的骨骼组成。后经地表运动,逐渐自海底上升露出地面,再经海水侵蚀而形成今日波浪形的陡崖。徒步小径蜿蜒在起伏的丘陵草原上,蜿蜒在嶙峋陡峭的险崖边缘,一路看尽了奇妙的白崖海岸线!

英国初夏的天气开始暖和,阳光也多了一些,天气是难得的好,人们都跑到野外来了,海边也好,山上也好,郊外也好,总之有阳光的日子是没有人想呆在家里的。我们沿小镇的海边大道往西走,不久就看见了南丘陵徒步路线的起点(也是终点)。小径往翠绿且开满黄色小花的山坡延伸而去。英国的草坡是出名的奇绿,令人一见就有股想躺下来,就地滚一滚的冲动,或者躺在草地上淋个日光浴。但浪漫之际非得先冷静观察四周的环境和天气不可,翠绿的草坡随时可能布满陷阱,有的草坡上到处是牛粪,有的则到处钻动着肥大的蚯蚓,这是远距离看不出的秘密!我们就曾经在阴湿的冬季漫步青草地结果被成群蚯蚓吓得落荒而逃!好在夏季的南丘陵草坡绝对是理想的浪漫草地,只要别兴奋过度滚落悬崖就行了。

走上了山坡,视野逐渐开阔,就地势而言,我们已身处南丘陵的旷野,眼前一边是一大片无际的白垩层丘陵草原,另一边是晴空下梦幻蓝色的英伦海峡。草原尽头就是陡然裸露的白垩地层,百来公尺高的地层仿佛被切割似的直落海中,形成壮观的白崖海岸线。我们徒步在这壮阔的天地之间,立即成为白崖边缘缓缓移动的细小黑点!

我们不断地累积高度,当远处海中终于出现红白条纹相间的灯塔,我们知道快抵达南英白崖最高点Beachy Head了。这是距离Eastbourne3.2英里的海岬,高耸的海岬是往来英伦海峡的水手们的地标,站在高162公尺的海岬上,天气清朗的时候,往东可见到哈斯汀及40英里外肯特郡的Dungeness,往西可远望到布莱顿,运气好的话还可隐隐约约见到外特岛的倩影。隔邻海岬上是1831年建的Belle Tout老灯塔,1999年那次严重的崖崩,逼得老灯塔往内陆迁移17公尺。由于海浪以每年一公尺的惊人速度侵蚀悬崖,再加上灯塔常因云雾缭绕而无法充分发挥功能,老灯塔于20世纪初期已被伫立海中的 “小”灯塔所取代了。

没有任何遮掩的山崖上,风开始大了起来,仿佛在呜咽着动人的故事。三百多年前,这一段平静的英伦海峡可是战云密布,1653年的波特兰之战,1690年的法国与联军之战…尽管战事已远,今日的海岬依然不得平静,空中经常出现盘旋的直升机,那是为了寻找浮尸!原来这里不知何时开始竟成了自杀的热门地点,来此轻生的还不乏名人。年前有位不知是牛津或剑桥的女高材生,驾了车也跑到这里来跳崖轻生,遗言竟是: “生命太简单了,不属于我!” 原来太简单的生命也会令人想遗弃!惊人的遗言,对吧!没有人可以理解这样的轻生原因,她的文武双全,她的志得意满,竟让她轻视生命?我站在风中的悬崖边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她,想到她驾了车跑到悬崖边的那天, 这里必也和今天一样,只有海水,灯塔,风和白崖。她,在想些什么,令她纵身一跃?答案,唯有在茫茫的风里!

越过了灯塔所在的海岬,丘陵往低处绵延,眼前一片开阔,斜坡尽处已是海边小村Birling Gap,然后我们终于远远地看见了七姐妹崖。七姐妹崖是自Birling Gap开始往西至Cuckmere Haven一段如波浪般起伏的南丘陵草坡,这是古时候河流流过白垩地层形成的河谷遗址,如今,拱起的一座座山坡,形成了远看如波浪形的白垩崖景观。七姐妹其实共有八座山坡,每一座山坡和低洼的地方都取了名字,最高的是伫立西首的老大姐Haven Brow,有77公尺高。这一路走去必须跨越这八座山坡才能抵达Cuckmere河口。

我们先到Birling Gap的海滩,换个角度仰望巨崖。这是这一道海岸线唯一可以近距离贴近白崖的地方。伟岸的白崖以90度直角似巨人般挺立海边,悬崖边的海卷起污浊的浪花,日日夜夜在啃噬着崖岸,其实她们都在苦苦撑着这一道防线。据说七姐妹崖曾经有过称Seven Charles的七兄弟崖相伴,不过他们都在与大海的奋战中相继被吞噬,最后一座于1854年消失了,剩下这七姐妹相依为命,继续与大海抗衡 ,每年被逼退守0.75公尺!Birling Gap 小村也因海岸不断被侵蚀而往内陆迁移,目前的村址大约在百年内就会被大海所淹没!

走在起起伏伏的七姐妹崖上,我们尽情倘佯在南英这片白垩层丘陵草原的尽头,看海和陆地的战争。尽管今日无缘得见崖上著名的蓝蝴蝶,也没有足够时间继续行往Cuckmere Haven 西部的海边,以另一个角度观赏美丽的七姐妹崖,但我们已沉醉在这奇妙的天地之间。七姐妹,继续加油吧!

后记:选择Eastbourne为起点,因为火车途中可以看见站在南丘陵青绿草坡上那个手握两根长棍的威尔明顿长人 “Long Man of Wilmington”。有人说,他并非手握长棍,而是双手推开天堂之门!这长人就如英格兰其他绿草坡上的巨大白垩图案,如长110公尺的Uffington白马,高55公尺的 Cerne巨人,都是谜一样的悄然出现在草坡上。手握长棍也好,推开天堂之门也罢,总之他会继续保持这样的姿势站在这天地之间。如果有一天你也到南英去,别忘了去看看七姐妹,还有长人!

2005年5月

(此文曾刊新加坡联合早报)

Les Calanques


在马赛的日子,除了让人念念不忘的马赛鱼汤和普罗旺斯美食,最令人怀念的就是溜到附近的海岸看天然奇景—峡湾Calanques。马赛至小渔村卡西沿海一带共有六座著名的峡湾,以嶙峋的石灰岩险崖、苍绿的松林及美得令人窒息的翡翠色的海闻名。很难想象离开脏、乱、吵的马赛不远还有这么一个世外桃源!

冬日的马赛,尽管老港仍是熙来攘往的不减热闹景象,但沿海至卡西的峡湾也和普鲁旺斯田野一般因游人散去而回归了静谧。南法的冬天阳光依然普照,天空仍是湛蓝无比,天气却凉凉的并不酷热,这时正是钻入Calanques游走的好时机,因为无人的Calanques在此刻才充分显现它绝世的美!

我们打算从卡西出发,沿GR98路线徒步至Morgiou,再搭车回马赛。这条路线将途经六座Calanques:Port Miou,Port Pin,En Vau,L’Oule,Sugiton和Morgiou。全程长15.3公里,耗时六至七个小时,难度等级划为高级!冬日徒步比较棘手的问题是白日比较短,班车比较少,为了避免错过最后一趟回马赛的班车,我们就必须赶路,而且不能走错路!

小渔港卡西是座美丽的海港,停靠了无数船只的海港俨然是小型马赛,不过少了马赛的杂乱,又多了分酿酒之乡的诗意。这里酿的白葡萄酒是吃马赛鱼汤的最佳搭配。我们在海港匆匆溜了一会,即启程赶路,沿GR98走了约两公里后抵达首座峡湾Port Miou,那是座细小而狭长的水湾,湾内整整齐齐停靠了无数白色小游艇,俨然是座私人码头。我们沿峡湾北岸前进,慢慢攀高到Trou Souffleur山崖上,然后看见了山崖另一头美丽而平静无人的Port Pin。

那是由两座白崖拱起的水湾,崖上长满了青松,从松叶间望下去的那片蓝,如翡翠般的晶莹剔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蓝色海水,那是犹如九寨沟的海子般的蓝。来到无人的岸边,那清澈无比的海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潮中还可见游鱼摆尾。这样的蓝色海水像磁铁一般吸引了我们的脚步。我们发现白崖上有清楚的蓝色路标,脚步竟毫不犹豫地跟着它的指引,逐步攀上了另一边的高崖,从高处往下看,海床的深浅不一更编织出一片蓝绿交融的奇美海水。我们沿着悬崖一路走在山石松林间,头顶上的天空一片湛蓝,远处的地中海更是蓝得深邃。我们不知不觉沉醉在这美丽的天地之间而忘了赶路这回事了!

根据手中的地图,Port Pin和En Vau两座峡湾一左一右呈Y字形深深穿入悬崖之中,我们所处的高崖就是分隔两座峡湾的V形海角。沿着海角的边缘继续攀高,不久后抵达一面嶙峋陡峭的悬崖,我走到悬崖边缘俯身一望,顿时倒抽一口凉气!那百多公尺的深崖下静悄悄躺着一道翡翠色的狭长水湾,正对面是几乎呈直角的险崖,崖上长满了绿色的矮松,无以立足的峭壁上也挣扎出一丛丛小松。俯身第一眼看见En Vau,我就肯定了这次的出轨是再美丽不过的了!此刻无人的En Vau,让我们犹如发现了某个地球上的秘密般的喜悦。险崖太高了,阳光照射不到峡湾内,加深了En Vau的幽深,但丝毫不减那晶莹剔透的翡翠色。海水尽头露出一小片洁白无人的沙滩,不断向我们招手呼唤!

这时,我们已无法按照原先计划及时赶到终点,于是就寻路走向深崖下的小沙滩。前往深谷中的路段陡峭难行,有时候甚至是踩着碎石惊险地往下滑。谷底却是一座四面山壁环绕,绿意盎然的幽谷,别有一番天地。我们循着隐隐的潮声寻到了无人的海边,只见两旁峭壁耸立,除了海浪拍岸的声音,就只有谷中偶尔传来的攀岩者的叫唤。

我们攀上海边的岩石休息,这时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向岸边走来,手中拿着攀岩用的绳索,大概是刚攀岩下来。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就谈了起来,其中一位知道我们必须赶回卡西搭最后一班车回马赛之后,就一指停泊在海湾不远处的游艇道:“我们正要回Port Miou,那游艇是我的,载你们一程如何?从Port Miou走回卡西比从这儿走回去来得近!”我们听了,当下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白色小游艇缓缓地驶出了峡湾,两旁高耸的峭壁渐渐远去。这时,海上已是一片金色夕阳,大海更显得深蓝。船是尚的,他已年届75高龄,还热衷于攀岩,着实令人好生佩服。他让好朋友保罗掌舵,自己却在舱中为我们泡茶。游艇缓缓航行在蓝蓝的海上,即将入夜的气温已逐渐降低,这时有杯热茶暖身,实在是最舒服不过了。尚用不太纯熟的英语指着不远处卡西港右侧的巨大悬崖Soubeyranes说:“这是欧洲最高的海边悬崖之一,我上个月才攀过!”
“这样攀上去要多久时间?”
“大约九个多小时,那面山壁石质松软不一,必须很小心寻找稳固的立足点。”
谈话间,不知不觉,卡西海港已越来越近了。我猛然醒觉:“咦,你们不是回Port Miou吗?”
掌舵的保罗微微一笑:“我们直接送你们到卡西!”
这时,红霞满天,船驶入了卡西港,将我们稳稳当当地送到了港口。夕阳下,我们相互挥手道别,白色小游艇又缓缓驶离了港口,大海上,一艘黑色剪影终于渐渐隐去。这一夜,我只想买瓶卡西白酒,让自己微醺在南法的天空下!



2005年12月

(此文曾刊于新加坡联合早报)

2010年1月28日星期四

勇闯圣母峰基地营



早上九点,太阳准时攀越阿玛达马峰顶,阳光照亮了整座英嘉河谷,也带来了这一天的温暖。我们告别了定波切(Dingboche),启程前往昆布河谷,继续走向更高海拔的杜格拉(Duglha)。海拔4620公尺的杜格拉位于昆布冰川终碛旁,越靠近昆布冰川,也意味着越来越靠近圣母峰(Mt Everest)了!

这是在尼泊尔昆布区的第九天,徒步的第八天,我们三个女子正独力沿着许多攀登圣母峰的探险队所走的路径,走向圣母峰基地营(Everest Base Camp)的方向,目的地是登上基地营附近一座海拔5545公尺的黑岩峰卡拉巴达(Kala Pattar),以徒步者所能抵达的最近的距离观看世界最高峰。从2800公尺高的卢卡拉开始徒步至4260公尺的定波切,连日来我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雪巴村庄,一步步丈量圣母峰基地营徒步路线的长度,一步步奋力地在稀薄的空气中累积高度,不断地从一个河谷走入另一个河谷,渐渐地深入喜马拉雅的腹地,而天气,也越来越寒冷了。这十一月下旬的时节让我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高山上的奇寒。

定波切已是昆布区最后的耕地,这里也是区内唯一种植青稞的地方。从这儿往上走,只剩下三站了,杜格拉、洛布切(Lobuche)和最高住宿点Gorak Shep。除了这三个专为徒步者提供住宿的地点,沿途入目将是荒谷、冰川和连绵的雪山,再也不见村落。人烟少了,路更荒凉,也更难行了,前方有许多冰碛地段在等着我们,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了。很难想像在海拔5160公尺的Gorak Shep会冻成什么样子,我们的睡袋能抵得住严寒吗?我们夜里还睡得着吗?我们会有严重的高山反应吗?我们真的能在没有向导和背夫的情况下成功登上卡拉巴达峰吗?我们能安全回到起点吗?这一切疑虑却难以阻挡圣母峰的魅力,她像磁铁一样吸引我们不顾一切地继续奋力向前。

杜格拉只有孤零零的一间旅舍和两间小茶座,我们在这儿度过更寒冷的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们气喘吁吁地攀越眼前那两百多公尺的昆布冰川终碛,始抵达Thokla山口,山口上经幡飞扬,风声呜咽,这里伫立着好多纪念碑,都是纪念攀登圣母峰意外丧命的好手。我轻易地找到费雪的纪念碑,他是1996年著名的圣母峰雪难中丧生的多名登山好手之一。越过山口,山路折向东北,沿着昆布冰川旁的小河谷前进。我们很快就抵达洛布切,为了逃避停下脚步后所必需面对的高山严寒,我们决定利用下午的时间,继续前往最后的Gorak Shep。此举可能会令我们患上高山症,因为这一天所攀的高度将超越可能患上高山症的安全水平。但,可怕的寒冷让我们宁愿冒起了风险。

Gorak Shep像是在无垠的江格里努和江格里沙冰川和冰碛中消失了一般,我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就是看不见他的踪影,铺在前头的总还是那无穷无尽的灰白色冰碛迷阵。此际,我们的高度已可看见右侧绵延数里的昆布冰川,那冰川寒气森森,诡异翻腾,在群山中劈开一道巨大的裂缝,浩浩荡荡翻滚而去。而太阳早已消失在高山背后。当我终于看见黑岩峰下一片白色沙地上孤零零的三座旅舍时,暮色渐暗,天地间只剩七千公尺以上的山峰还亮着金色夕阳。

一切仿佛都很正常,没什么异样。直至深夜,高山症终于没有预警的来袭,我和友伴突感呼吸极度困难,她本来轻微的头痛加剧,并想作呕,我却突然四肢冰冷,生命仿佛一点一滴的在愈趋冰冷的手指及脚指间消失…。次日清晨,情况并未见好转,我们失望的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心中默默祈祷身体可以奇迹地在短时间内适应高山环境,只要稍微好转,哪怕是一点点,否则,我们就必须折回洛布切了。此刻,放弃,是个痛苦的决定,毕竟,目的地近在咫尺。旅舍餐室里只剩下我们还没去黑岩峰,韩国团的雪巴领队尼玛说:“试试看喝一碗蒜汤,可能有帮助!”果然蒜汤一下肚,作呕的感觉稍缓,慢慢的可以进食了!

11点钟,我们终于拖着状况不佳的身躯出发前往黑岩峰,这最后的四百公尺,是此行最艰辛的四百公尺,我们几乎每一步都在克服自然环境给予的考验:空气稀薄、身躯疲累,还有伺机发作的高山症。海拔5545公尺的黑岩峰,在周围六至八千公尺以上的峰群中,其实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山丘。来到峰顶,近距离看见巍峨的圣母峰、怒慈峰、翻滚奔流的昆布冰川、往西藏的Lho La山口,以及环顾四周围360度无数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来的绵延雪峰,在这喜马拉雅的腹地,我只是一个渺小得必须奋力在稀薄的空气中步行十天(包括三天适应高海拔徒步)才能抵达这里的小黑点!是的,诚如登山家David Breashears所说,“你可以攀爬圣母峰一千次,不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的名字。”谦卑,是大自然教会我们的。



后记

走一回圣母峰基地营徒步线是多年来的心愿,也是身为一名徒步者的理想。十六天的山中徒步,我仰望、欣赏和动容的,不仅是喜马拉雅群山,还有那大山中的人们,特别是一路上不断往来于山道上的背夫。因为他们,人们才能在物资极度缺乏的高山上享有基本的设备和粮食。我见过一群背着一大栏柴火从深谷下的河滩走上村庄的背夫,那一步步的艰辛是喜马拉雅最令我动容的风景;我也见过一位步履维艰、气喘吁吁背着一大栏柴火走回家的老翁,他的坚韧是我五体投地的膜拜!这大山里的人们啊,自从希拉里和丹增诺盖登上圣母峰后的五十多年以来,尽管生活因为登山活动获得很大的改善,但似乎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大改变,雪巴人,依然是雪巴人,诚挚、善良、淳朴。对我而言,这些山民无论是背夫、农夫农妇、牧牛人或旅舍主人,都像是活着的人物素描,山是他们巨大而不朽的背景。在那巨大而不朽的背景前,他们来了,又去了…..

2007年11月

(此文曾刊于星洲日报)

侏罗纪海岸……走入时间之长河

春末,驱车往英格兰南部,驶入多尔塞郡至德文郡东部一段长达95哩的海岸线,心情兴奋又期待,因为,我们终于有机会走一趟自然界的奇迹之旅-侏罗纪海岸。

提起侏罗纪,人们大概马上想起恐龙。这里正是英国首次发现恐龙骨骼的地方,而Portland岛上的采石场也发现了恐龙的脚印。但这一道海岸线之所以被称为自然界奇迹,并非仅仅因为恐龙的缘故,还因为在这短短95哩的距离内,是地球集中展示她长达1亿8千5百万年历史的自然博物馆。从最东部起点的老哈里巨石(Old Harry Rocks)到最西部的奥尔克姆石(Orcombe Rocks),地球的历史从6千5百万年前的白垩纪末期开始,跨越持续了八千万年的白垩纪,慢慢进入到一亿七千万年前的侏罗纪并继续推前至2亿5千万年前的三叠纪。在这一片古老的得以天文数字计算年纪的土地上,人类实在显得渺小如沙砾!倏忽的一生充其量也不过是偶尔飘落的微尘!时间,在这一刻终于令人震慑于她的力量!

短短的95哩路,由多种源自不同时期,具有不同性质和坚硬度的石头组成。自罗马时代起,这里已开始建有采石场,著名的石头如Purbeck石经常出现在英国各地的建筑。而沿岸风景各异的海滩、海湾、悬崖等地理奇观,就是这些不同的地质在海水长久侵蚀之下的杰作。海水仿佛大自然的雕刻艺术家,天马行空地在这95哩的海岸,雕刻出风格迥异的风景。



我们选择从最年轻的东部开始,从白垩纪一路往西行至三叠纪。车子停在Studland海边,远远就可望见老哈里了。自停车场必须步行一段小径才能抵达崖边。小径穿过树林,草坡,来到老哈里的崖顶。白色的崖壁直峭,大地仿佛在此突然被切割似的,垂直地深入海中,悬崖外有数座自海中升起的白色巨岩。老哈里的白尽管及不上多佛白崖的白,但这里的悬崖被海水冲击成曲折如齿状的地形,还有多座巨岩自海中升起,景观独特。墨蓝色的海水轻轻拍打崖底,巨柱顶端绿草萋萋,与我们脚底的绿草似曾相似。很久以前,我们站着的悬崖与海中的巨岩是相连的。别看海水此时这么温柔地轻拂巨人般的崖壁,海浪长期运动之下的侵蚀作用,即使如巨人般的坚石,也有被摧毁的一刻,更何况冬季时英伦海峡的巨浪汹涌滔天。这些海浪日夜不停的运动,穿透巨崖松软的部分,形成岩洞,进而扩大成拱门,拱门坍塌后即形成巨柱擎天的奇景。我们站在这些陡崖边缘,望着眼前奇景,老哈里源自白垩纪,今日的地理奇观却是拜海浪所赐。从这里沿岸往西,就会自白垩纪渐渐步入侏罗纪,然后抵达三叠纪。而海,将陆续让我们见识她无穷的力量,一路将大地雕刻出多姿多彩的地貌,绝不重复!



往西去Lulworth Cove,一路田园风光无限,远在1亿4千万年前的侏罗纪后期及白垩纪早期,这一带却是恐龙的乐园,只有沼泽和咸水湖。抵达Lulworth Cove,黑幕即将降临,我们走到最高处的观景台,俯瞰这座几近完美弧形的小海湾。天然的石灰岩防堤犹如张开双臂环抱着她,轻柔的海水越过防堤的缺口,在海湾里形成美丽的波纹,轻轻拂过岸边。这宁静的画面任谁也想不到这座海湾正是海水冲破了沿海坚固的石灰岩防线,不断自缺口涌入,将岩后较松软的地质划成一道弧形的结果。

小海湾联同Stair Hole, Durdle Door,化石森林,是Purbeck海岸著名的景点,这一带的地质属侏罗纪后期。Purbeck海岸的闻名,除了曾是恐龙的乐园,也在于沿岸各式各样的地理奇观,同时展示了海浪如何逐步雕塑出沿岸奇景的过程。海湾另一旁的Stair Hole,就是海水不断侵蚀这一道天然石灰岩防堤的早期过程,目前的Stair Hole还未形成海湾,只是一大一小两湾如火山口似的 “水潭”。周围的山岩可清楚看见地表运动形成的摺纹,层层相叠,如刻出来一般。此地表运动与形成阿尔卑斯山脉的运动属同一时期。我们看着这些地理奇观,已无法纯粹只是欣赏风景,而是非常赞叹,赞叹于自然界的奇妙,只觉得这一刻能共处相同时空的感动实在难以诉诸笔墨。



与Lulworth 小海湾相连的West Lulworth是个美丽的小渔村,这里的鱼和薯条是我所尝过最鲜美的了,大概是因为鱼产新鲜的缘故,单调的英式餐竟也表现了她难得美味的一刻。春末的夜里,气温还是很低的,我们在车里渡过寒冷而平静的一夜。清晨里,太阳起得很早。我们再看了一眼朝阳中的海湾,就驱车往一哩外的Durdle Door。越过露营区走向海的方向,阳光照在草坡上,英伦海峡蓝蓝的,气温凉凉的,天气好得很。这是一道下坡路,星期天的清晨里大地还是懒洋洋的,很静。我们首先看见了一座美丽而无人的海湾,海浪轻轻拂打岸边,水纹交错成美丽的波纹。我们走下海湾,躺在岸边静静享受这宁静的清晨。海湾名为Man O’ War,实是由两座紧邻的海湾组成,是海水侵蚀石灰岩防堤的最后结果,海中央还可见到残破的岩石隐隐约约自海中冒起,相信再久远些,这些岩石将会被海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了,那会是人类多少世以后的情景啊? 海湾另一边就是闻名的Durdle Door了。这座天然拱门,无论何种角度看去都是风景。从高处往下看,美丽的Durdle Door 犹如造物者的杰作,而我们知道那又是海水经过千万年来侵蚀的结果!

走向威茂,为了Chesil圆卵石滩。这一条长28公里微呈弧形的圆卵石滩,好像人工防堤一般,将陆地和外海隔开来,并形成一道咸水湖,是水鸟和海洋生物的天堂。这里的圆卵石以Pebble石为主,石滩自Abbotsbury往东延伸至Portland岛,那圆卵石每一颗都是滑溜溜的,拥有各式各样的纹理。西边一带的石头粒粒有如豌豆,到了东边,已逐渐增大至有如马铃薯般大小的体积。石滩也是从西向东渐渐堆高,最高处达十五公尺。走在滩上,实在无法想像这些难以计数的圆卵石是如何堆积起来的。这是世界上最完整的天然圆卵石防滩之一,多少年来,冬季的滔天巨浪丝毫无法动摇她的防线,冲不破任何缺口。她的形成至今仍在地质学家的研究当中,未有任何定论。往Abbotsbury方向驶去的山坡上,回头可一览石滩全景。她的完美初时令人误以为是人工设计的,但却不见丝毫雕琢的痕迹,而又多了分自然,原来,完美,只出现在自然界中。



从Chesil滩往西前进,来到了侏罗纪海岸首个寻获恐龙骨骼的地方-Lyme Regis。从这儿 至Charmouth沿岸至今仍是寻找化石的天堂。Lyme Regis小镇附近的海边就是欧洲最大的海边塌方Black Ven了。远处的金顶在阳光照耀下果然是金光闪闪,仿佛是戴了一顶金帽子。这一带沿海的黑色悬崖,有2亿年历史,是最早期的侏罗纪地层,当年因热带海洋淹没沙漠而形成。塌方一带的海滩多岩石,不太适合游泳。不过岸边却有许多人拿着小槌子对着石块敲敲打打,寻找化石。有人还冒险敲打靠近悬崖边的石块,也不怕随时引起土崩,实在是太疯狂于寻找化石而甘冒生命的危险。冬季,是最理想的寻找化石季节,当汹涌的海浪冲刷崖壁,将松软的泥石冲下岸来,寻获化石的机会就很高,最常发现的有鹦鹉螺化石或一些稀有的海底爬虫类化石。这里尽管没有美丽的沙滩,但那叮叮当当的敲石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也算是海边嬉水以外的另一种特别的活动和经验了。

离开Lyme Regis,我们就进入德文郡东部,也踏上了三叠纪期的土地。这一带的地质却是醒目的红色了!那是因为铁质的缘故,无论是拉德拉姆海湾(Ladram Bay)还是奥尔克姆石。拉德拉姆海湾的红色砂岩经海浪侵蚀而形成悬崖和多座自海中冒起的巨岩,形成过程类似老哈里,但由于岩石不同,风格也各异。这些层次分明的红岩源自2亿4千万年前的三叠纪,红崖顶端绿茵如毯,树林苍翠,谁知这里从前曾是座大沙漠? 海湾的海水清澈,巨岩上筑有各类水鸟的鸟巢,海湾近处有座流动露营车营地,是个热闹而充满活力的海滨度假胜地。可惜此刻夕阳落在海湾的后方,要不然那红色砂岩在夕阳照耀下,肯定会如火焰般燃烧,红得更加奇异!

从白垩纪的白,侏罗纪的灰、黑,到三叠纪的红,这95哩大地,一路走来,颜色一直在变换,风景也一路在改变,曾经,又有多少地球上的生物在这里生生灭灭。大地如此奇妙,大自然的力量又是那么不可思议,而时间,仿佛才是这一切的导演!只有走入时间的历史长河,才能细细体味分秒的力量,而亘古和刹那,竟是同属一瞬间!

(此文曾刊于新加坡联合早报)